六十七章本章提出了“三宝”这“三宝”是老子思想的重要观念这“
六十七章
本章提出了“三宝”,这“三宝”是老子思想的重要观念。这“三宝”也可以说是体道圣人的三德。老子从相反相成的辩证思想出发,指出“三宝”的价值和作用。慈爱近于柔弱,却能涵养勇敢的品德,这样的勇敢便不是一般的勇敢,不是匹夫之勇,而是道德力量的体现,是大爱产生出来的大勇。这种勇敢与孔子所说的“仁者必有勇”(《论语·宪问》)、“君子不忧不惧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的意思颇有相通之处。俭约近于拘谨和小器,却能产生广博的作用。这里所谓的俭约,不限于节约财物之义,而更主要是指收敛、节制与自我约束的处事原则,与五十九章“治人事天莫若啬”的“啬”含义相同。王弼注“俭故能广”云:“节俭爱费,天下不匮,故能广也。”其说过于狭隘,未达老子之旨,后世注家多误从其说。知所节制,方能有效地防止过度行为,方能保存实力、储存能量,以便发挥最大的作用。不敢争先,自甘于“后退”,却能成就“先进”的功德,成为造就万物的首长。
在“三宝”中,“慈”是最重要的。“慈”的基本含义是“爱”,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儒家所提倡而被老子所批评的“仁”。“仁”的基本含义也是“爱”,只是“仁”之为“爱”,主要强调的是血亲之爱,以及仁爱中所包含的伦理价值内容,而且更重要的是,“仁”强调的是下对上特别是子女对父母的敬爱与服从,所以孟子说“亲亲,仁也”(《孟子·尽心上》),又说“仁之实,事亲是也”(《孟子·离娄上》),《中庸》记孔子之言也说:“仁者,人也,亲亲为大。”而“慈”之为“爱”,更侧重于指上对下、长对幼的“爱”,所以《管子·形势》说“慈者,父母之高行也”,这种爱更体现出自发、无私与宽容的特点。母爱正是慈爱的典型,老子以母性比喻化育万物的大道,也正是对大道慈爱悲悯精神的表彰与肯定。而所谓“慈故能勇”,在人与动物的母性身上也有最生动和充分的体现。母性在保护下一代时,往往能显示出惊人的勇敢。老子摒弃了当时更广为流传并为众人所认同的“仁”的概念,而特别提出“慈”来表示他心目中的“爱”,可以说是别有深意的,也反映了孔、老以及儒、道深刻的分歧。《庄子·天道》借尧之言曰:“嘉孺子而哀妇人。”在不经意间传达了庄子思想中所隐含的慈爱悲悯的精神,可谓与老子之意一脉相承。老子说“天地不仁”、“圣人不仁”(五章),又说“天道无亲”(七十九章),这里所谓的“不仁”与“无亲”,用庄子的话来说,那就是“大仁不仁”(《庄子·齐物论》)、“至仁无亲”(《庄子·庚桑楚》),这种不仁之仁、无亲之亲,是对世俗仁爱价值的超越,其所欲成就的是更高的慈爱。儒家也说“孝慈”,《论语·为政》记孔子答季康子问为政治民之事云:“临之以庄则敬,孝慈则忠,举善教不能则劝”,“孝慈”并举,强调的仍然是父慈子孝的伦理价值与政教功能。“慈”原本并非儒家所尊奉的主要价值观念,而且较之老子所说的“慈”,其内涵也狭窄得多。“俭”也是儒家所提倡的道德观念。《论语·学而》记子贡之言谓孔子有“温、良、恭、俭、让”之德,《论语·八佾》记孔子答林放问礼亦云:“礼,与其奢也,宁俭。”但儒家所说的“俭”,主要着眼于为人与处事的具体态度,而老子所说的“俭”,则是根本性的原则,是“治人事天”的根本原则,具有更高的地位和价值。
本章最后一节的议论涉及战争,这只是以战争为例,说明“慈”的作用。上文所说的“慈故能勇”的“勇”指的是作为一般品质的勇敢,不可因议论涉及战争,而误以为“勇”专指战争中的勇敢,是“勇于防御”之“勇”(蒋锡昌《老子校诂》),或“勇武”之“勇”(陈鼓应《老子今注今译》译“勇”为“勇武”)。
天下皆谓我大,大而不肖。夫唯不肖,故能大。若肖,久矣其细也夫。我恒有三宝,持而宝之:一曰慈,二曰俭,三曰不敢为天下先。夫慈故能勇,俭故能广,不敢为天下先,故能为成器长。今舍其慈且勇,舍其俭且广,舍其后且先,则死矣。夫慈,以战则胜,以守则固。天将建之,如以慈垣之。
天下皆谓我大:天下人都说我大。我,代指得道的圣人。此句王注本“我”下有“道”字,河上本、傅奕本、景龙本、范应元本、帛书乙本(甲本缺)与各本均无“道”字,“道”当是衍字,有“道”字于义不可取,据删。此章帛书乙本与各本略有不同,于义最可取,为保持一章之内行文一致,此章原文全依帛书乙本而不在传世本上作增删改定。又,值得附带在此说明的是,郭店竹简本《老子》,没有与通行本《老子》六十七章至八十一章相当的内容,故自本章以下,原文校勘皆无竹简本可作参考。
大而不肖:大却没有才能。不肖,不似,不像,本义特指子不似其父之贤能,又引申为不贤、不才之意。此句中“不肖”,即“不贤”、“不才”之意。结合其本义和引申义,这里的“不肖”与口语所说的“不像样”意思最为相近,“大而不肖”就是“大却不像样”的意思。老子说体道圣人功德至大无量而貌似不肖,看上去似乎没什么样子、没什么才能。圣人超越于具体的功用之上,所以在一般人看来显得有点大而无当。圣人之所以能大,就在于他能不为具体功用所局限,若为具体功用所局限,显出很有才能的样子,那就小器了,那就不足以言其大了,故下文说:“夫唯不肖故能大。若肖,久矣其细也夫。”老子的这些话,倒是与孔子所说的“君子不器”(《论语·为政》)有相通之处。在古代汉语中,“不肖”本是一个含义明确的常见词,本章“不肖”与“肖”分开说,可能因此给有些人的理解造成了障碍,不明白老子说的“肖”与“不肖”到底是指什么。有的说“不肖”指“不类普通之俗君”,以见出圣人之大(蒋锡昌《老子校诂》),有的说“不肖”是指“道广大,不像任何具体的东西”(陈鼓应《老子今注今译》,张松如《老子说解》所言亦同),有的说“不肖”是指“大又似不像大”,也就是说圣人大却又不像大的样子(卢育三《老子释义》),诸说皆有不妥,相较而言,以陈鼓应所说为近是。王弼注云:“肖则失其所以为大矣,故曰‘若肖,久矣其细也夫’。”释德清云:“不肖,如孔子云‘不器’,太史公谓孟子迂远而不切声情之意,即庄子所谓‘大有径庭,不近人情’也。”(《老子道德经解》)
故能为成器长:所以能成为造就万物的首长。成器,成就器物,造就万物。
舍其慈且勇,舍其俭且广,舍其后且先:舍弃慈爱以及勇敢,舍弃俭约以及广博,舍弃在后以及居先。上文说“慈故能勇,俭故能广,不敢为天下先,故能为成器长”,则舍弃“慈”、“俭”、“后”,也就连带舍弃了“勇”、“广”、“先”,其意颇为明白,不宜将这几句解释为“舍弃慈爱而求取勇武,舍弃俭啬而求取宽广,舍弃退让而求取争先”(见陈鼓应《老子今注今译》,张松如《老子说解》略同)。后与先恰好相反,说“舍弃后而且先”(也就是“舍弃后和先”),听起来感觉似乎有点不通,照常理先后相反,说舍弃只能是舍弃其一,舍弃先则必欲求其后,舍弃后则必欲求其先,不能说先后都舍弃了;但老子的意思恰与“常理”不同,在他看来能退后才能居先,所以后与先是连结在一起的,舍弃了后也就舍弃了先。实际上,“慈”与“勇”、“俭”与“广”在这里也有相反的含义,慈爱近于柔弱,则与勇敢相反,俭约近于局促,则与“广博”相反。老子说,“慈故能勇”、“俭故能广”,与退后才能居先一样,都包含相反相成的意思,只是“慈”与“勇”、“俭”与“广”之相反较为模糊,不像“先”与“后”之截然相反,而且“慈”与“勇”、“俭”与“广”并举,虽然含有相反的意义,但都是具有正面价值意义的概念,所以老子反对“舍其慈且勇,舍其俭且广”则可能易于为一般人所理解和接受,而“先”与“后”其义截然相反,说“舍其后且先”却较不易于为一般人所理解。王弼注云:“且,犹取也。”解释句中各“且”字为“取”,显然是错误的,上引陈鼓应的解释即误从其说。